<br>前幾年有個電影，叫《泰坦尼克號》，它讓我想起了不少往事。
<br>歷史上這艘船的幸存者基本上都離開了人世，（好象現在只有三、四個了），這樣，對於這些見證人來說，那段歷史就沒有人再能真正知道當時詳細的情景了。如果他們都死掉了，這段歷史也就如同待宰的羔羊，任憑人們去怎樣演繹、憑吊了。這種情結仿佛也從另壹個側面印證了歷史的無情和滄桑。這裏要說的是我親歷的壹場劫難，因為我同樣是壹場災難的見證人。
<br>1976年7月28日，我8歲的生日剛過10天，這個日子對於普通中國人來講幾近尋常，但是對我不同，因為我是唐山人。
<br>很久以後才知道24萬是壹個什麽概念，如果聚集在廣場上的話需要多大的面積可以承載。然而就在壹剎那間，24萬冤魂壹起升上了天堂。它的概念是幾乎唐山有1/3的人在頃刻間永久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br>當我被父親從瓦礫中拉出來的時候，真的驚呆了，因為我不知道來到了什麽地方，滿眼望去，視線中沒有任何站立的房屋，沒有聲音，只有零星的壹些人半裸著呆立在屋頂上，只有星星的小雨從天空不停地飄落下來，以後很長時間想象地獄是什麽樣子的時候就回憶到這個場景，我覺得地獄就應該是這個樣子。
<br>後來的壹切就距離壹個8歲的小孩子比較遙遠了，對於我們來講更象壹出鬧劇的開始，說是鬧劇，無非就是壹切好象都不在情理之中了，有人在搶劫，有人在找水，有人在造謠，有人在尋找親人，但是幾乎沒有什麽人對死掉的人有特別的哀戚，也許因為太多了，麻木了，也許因為幾乎每家都有遭受不同程度的損害，人們臉上也是這種近乎麻木的表情，對於這些不以為然了，到了傍晚，雨仍舊沒有停止的趨勢，在復興路上（這是唐山當時壹條比較主要的街道），屍體就陳列在馬路的西邊，活人就聚集在馬路的東邊，臨時搭起來的帳篷裏面傳出煮食物的香味，人們（包括親人死去的那些）都在忙碌著，仿佛壹切照舊。
<br>多年以後，我想，在巨大的變故和災難以後，人應該是麻木的，這是壹種自我防護的形勢，因此當我看到壹些人因為失去親人嚎啕大哭的時候，總是猜想他（她）可能僅僅因為別人對他怎麽看，也許看到他不悲傷地哭泣就是有問題。
<br>在後來事情仿佛變得更加滑稽，人們見面最流行的話是：“怎麽樣？妳們家死了幾個？”驗證著生活是最好的黑色幽默作家。人們談論更多的是誰家搶到了很多的衣服和食品，誰因為搶劫被民兵用鐵絲綁在電線桿上曬死。我想每個人心底都有壹種殘忍和不勞而獲的欲望，而在這樣的情況下被最大程度地激發出來。
<br>在地震十周年和二十周年紀念的時候我都看過壹些令我嗤之以鼻的文學作品，裏面極力想弘揚壹些正面的東西，或者想挖掘出什麽人性中閃光的地方，我覺得也許吧，也許會有，但是在大災大難之時，首先人是變成野獸的，即使互相的幫助也是帶著極為強烈的功利性質，遠遠沒有到純潔無私的地步。因此我想人就是應該這樣的，人性首先表現為獸性。
<br>事實的真相是每個人都是自私的，都是孤獨的，都是具有侵略性的，少有例外。
<br>現在看來那時侯的人更象沒有啟蒙的動物，在盲目地為生存而奔忙，沒有什麽高尚可言，壹切都是那麽荒誕而又合情合理，壹個蒙昧的時代！
<br>現在的唐山人很多是後來去援建之後在此定居的，還有很多人已經畢業完成了人世的歷程，我不知道想我這樣當時幸存的人目前還剩多少，壹天天看著城市生長起來，看著人們從蒙昧中覺醒過來，有時候感覺很孤獨，不知道有沒有和我壹樣想法的人。也許不久之後知道事情真相的人越來越少，或者很多人幹脆都相信了別人說的似是而非的說法，看著唐山那個醜陋的抗震紀念碑，我總是感覺落寞，因為這裏面有太多被誤讀和曲解的東西，而沒有人能夠說清楚。
永遠的噩夢
該說說地震的事情了，已經是近30年前的回憶，卻仍舊讓我不敢正視。多少年來，我被別人問到自己是唐山人的時候，都睜大眼睛有些膽怯但有好奇地問我，應該是生怕觸動我過去的傷痕吧！在他們看來，從大地震走出來的人能夠幸存已經是奇跡，根本不敢想象家裏還沒有人死傷。
要說我家裏還真的是夠幸運的，當時大家族裏除了二姑兩歲的女兒小朋朋以外，其余十幾口人都安然無恙。三姑和二姑受傷比較嚴重，其他人基本上是皮毛無損。都說是運氣好，其實應該說是貧困救了我們的命。
記得那個時候很多家庭比較有錢的話都爭著蓋那種用煤焦和水泥攪拌打成的頂棚的房屋，因為這種頂棚防水性能好，但是沈重。於是區別貧富的標誌就從房屋外觀壹眼能分辨出來了，地震壹來，所有的房子都倒掉了，但是以這種帶有階層標誌的屋頂扼殺了大量的生命。而我家的屋頂就是木頭椽子加葦簾頂間，（知道這麽清楚是因為這些東西當時都壓在我的頭上，我伸手出去都能摸到根根的蘆葦）外加上家裏有壹個大衣櫃把落下來的屋頂斜斜地支住，留下壹個坡角，這也給我們壹個逃生的機會。
其實地震是有預兆的，只不過當時的人還是比較愚昧，很少有人了解地震是怎麽回事，在728以前很多人都在議論邢臺地震和遼寧海城地震，但是最懼怕的都是海嘯，可見知識是多麽貧乏。
7月27日，是我壹生感覺最難受的壹天，到了傍晚時分，西邊的夕陽紅得可怕，象血壹樣，空氣仿佛是凝固住的，令人窒息。雖然是夏天，可是記憶中從來沒有過那樣令人煩躁的燠熱，汗水浸浸地粘在身上，回想起來現在還在感覺到悚然。母親喜歡養雞，而這些平日很乖的動物壹反常態地煩躁，天都已經黑下來了也不象往常壹樣進窩，而是充滿焦慮地到處狂跑。還有很多老鼠大天白日地搬家，扶老攜幼的根本不怕人。動物比人聰明啊，人都在懵懵懂懂間，任由危險不斷逼近著。
由於天熱，我和弟弟被強行洗了澡，好容易沈沈地睡了過去。我記得自己在做夢，夢到自己被母親帶著去了北京，坐上了夢寐以求的火車，覺得火車晃啊晃的，很神奇，很過癮，讓我開心地都要笑出來，到現在我還能回憶起那種晃動的感覺，那麽真切，仿佛就是昨夜的夢境壹樣。然後就聽到我父親撕裂般地聲音在叫我的名字——“天舒！天舒！”，我睜開眼睛周圍是壹片漆黑，腦袋和身體都動不了，因為我被卡在屋頂和床之間了，當時著急了，大聲喊著叫我父親快開燈，還指點著我父親燈繩在東邊，後來發現還是黑的，就又喊燈繩在西邊，開始亂喊起來。也就是因為我不斷狂喊，我父親找到了我的位置，把我從裏面拽了出來。
那時侯我父親37歲，跟我現在年齡相當，他是體操運動員出身，反應相當敏捷。地震時床剛壹動，他就壹個箭步從窗戶竄了出去。那時房子還沒倒呢，我父親說搖晃了好幾十秒鐘房子才倒下來，足夠有時間反應。不過我就不行了，那時候我還沈醉在去北京的夢裏面呢！還有人反應稍慢，企圖通過門口跑出去，結果被上面掉下來的磚砸在腦袋上畢業的。
我是最後壹個被弄出來的，估計當時應該有四點了吧，我著眼壹望可就傻了！周圍壹片瓦礫，似乎從來沒有到過的地方，視野裏沒有任何建築，天空飄著小雨，空氣裏彌漫著壹種土腥的味道，辯識許久，我才明白是站在自己家的屋頂上，因為我找到了家裏那棵海棠果樹。因為有了這個標誌建築作為參照系，我才慢慢看明白了原來自己所處的位置。
轉眼間，哀號從各個地方傳了出來，廢墟上傳出了呼救聲和呻吟聲，看看我家裏人都沒有大礙，我父親趕緊去對面的地方救人。對面是壹戶姓姚的，雖然跟我母親同姓但是平素齷齪，可是到了這個時候父親還是先去救人了。記得後來這戶人家並沒有感恩的表示，不過我想上帝會懲罰他們的，我壹直偏執地相信其實唐山大地震是上帝對人類的懲罰，倒不是說我們這些幸存的人就是無罪，而是我深刻地了解到在這個工業城市裏生活的人們是多麽蒙昧，多麽愚蠢，多麽缺乏人性的光芒，很多人的生活無異於動物，尤其是在文革後期，人們之間充滿了猜疑和敵意，人性變得無比卑賤，上帝也無法忍受這些子民變得這般惡劣，震怒之下手只壹揮……
壹天就這麽過去了，父親忙著救人，給自己蓋簡單的屈身之所，而我和弟弟就到處跑，到處探險，看到很多人都忙著往家搶東西，於是也參與進去，到長城電影院搶了幾疊電影票，心裏美滋滋的，想這下今後看電影肯定就不花錢啦！剛剛從電影院跑出來，就聽轟隆壹聲，電影院倒掉了，我嚇了壹跳，以為自己幹了壞事，卻感覺腳下又開始強烈地晃動起來，原來是余震。天色晚了，當時路南區的幹道復興路上已經搭了壹拉溜兒的簡易房，很多人生起了火在煮些稀飯。而路的那邊就是屍體串串排了過去，在雨水中，屍體滲出了黃色的液體，隨後不久就開始變得惡臭，空氣裏彌漫著死老鼠的味道。現在我只要聞到死老鼠的味道，馬上就在眼前重現出這樣壹幅慘景，讓我胃裏緊縮起來。
人死太多了，唐山是地震的震中，路南區是唐山的震中，復興路是路南區的中心，再往上走壹點，就是過去幾十年前名震全國的小山，那是評劇的發源地，有大世界什麽的娛樂場所，就象北京的天橋大柵欄壹樣出名，這裏聚居著唐山近壹半的人口，壹震下來，24萬人魂銷命隕。我還遇到了小學的同學，也學著大人的樣子問誰死了，有人告訴我說班長馬環英，當時我壹楞，居然哪個在隊列前經常教訓我的女孩子就從此消失了嗎？真的不可思議。
估計今後沒有什麽災難能比唐山大地震更能造成如此多的人口傷害了。因為現在的房屋怎麽也有壹定的抗震功能，即使是核戰爭也不會造成這樣慘重的局面了，可以說這是壹場突如其來的天災人禍。
接下來的幾天裏人們失去了理智，很多人恢復了獸性。所謂獸行其實有很多種，占有的欲望就是壹種。沒有了政府，短暫的管制真空使得人的欲望不斷膨脹，而他人的惡行也極大地提示了從眾犯罪的心理。幾乎每壹家都去搶，去掠奪，只要是有男人的就憑借著體力上的優勢去占有，商店，百貨公司，工廠，銀行，都有人在窺覷著，很多人弄了無數的衣物裝在塑料袋裏往家背，膽子大的就去搶錢。還好那時侯有基層民兵，時不時地街道上響起零星的槍聲，那是懲戒嚴重搶劫行為的人或者直接開槍殺人的。我就親眼看到壹個30歲左右的男人被民兵用鋼絲穿過鎖骨，固定在復興路口的電線桿上，暴曬三天而死。可見民主與專制真的無法簡單判斷。後來情況在解放軍進駐之後得到了控制，當時政府職能恢復後，發布了告示，要求參與搶劫的人只要把搶的東西交回去就既往不咎，這個情況我看了很多記載都沒有記錄，可見人都是諱於言說不利與自己的東西，但是這些骯臟的記憶可以被抹去，卻不可以被忘記的。
天空開始有了飛機，各種的，後來越來越多的直升飛機，都是軍用的，我站在地面上都可以看到飛機上的人向下張望著，看到我們壹直揮手，於是從機艙推下壹個個口袋，其中壹個訇然落在我母親腳後，馬上周圍的人上去哄搶，原來是餅幹之類的，還有壹袋袋的饅頭花卷大餅，不過天太熱，掰開後裏面都是粘粘的變質絲，人們失望極了，因為這個時候他們最需要的不是食物，是水。
地震發生後水就斷掉了，只好四處地去尋找，有人弄到冷凍廠凍帶魚的冰化成水，也有人把街頭地井裏面的積水淘出來喝，還有的人不知道從什麽地方弄來的水，喝完後拉肚子痛苦地掙紮。水！那個時候就是生命！我父親比較厲害，弄到了壹臉盆的冰棍兒化成的水，雖然甜，總是幹凈的，就這樣堅持了兩天，壹直到解放軍到來。
解放軍是開著車進來的，雖然路很顛簸，但是總算進來了，動蕩的生活有了壹個結束。從小課本上有魏巍寫的報告文學《誰是最可愛的人》，如果讓唐山人評選的話，可能有兩種人會中選，壹是解放軍，沒有子弟兵就沒有唐山人的今天。二是上海人，震後來支援唐山的醫生中相當數量是來自上海，很多人都在街頭受過上海醫務人員的直接恩惠。對於這種感恩老百姓最樸實不過，全國人民都笑話上海男人如何如何的時候，很少有唐山人去說三道四，很多事情是永遠不會被忘記的。
壹切開始恢復秩序，房屋開始重建，受災物資開始發放，人員開始轉到外地療傷。地震後臨近的壹些省市都接待了大量來自唐山的傷員，唐山因此也成為了目前國內傷殘人最多最集中的壹個區域，在殘疾人運動會上也經常有唐山人的身影，就如同在煤炭部經常會聽到唐山口音壹樣。還有更多的孤兒壹夜之間出現，不知道他們的父母是誰，姓氏是什麽，於是統壹改成了姓黨，黨育紅，黨育新，黨育國，如果妳遇見了可以問問他是不是唐山的人。
解放軍進駐後，老百姓覺得有了政府的管理，很多事情都找部隊，送水，送糧，建屋，扒人，連理發都要解放軍，記得有壹位年齡很小的兵，我們叫他小魏，四川人，當時不過19歲，很喜歡跟我兄弟倆個玩在壹起。我們就經常坐著他的消防車去各家送水。記得他離開的時候還很依依不舍，送了我們壹只溫度計，還有壹鐵桶壓縮餅幹。這種餅幹很管用，相信唐山人都會有印象。有了小魏，我對四川人的印象壹直很好，即使對民工也討厭不起來。
解放軍還幫助我們把埋在廢墟裏面的大姥姥救了出來。大姥姥是我外公的嫂子，當初我跟弟弟就是隨著她長大。因為年齡大，耳朵比較聾，我們都以為她肯定是完了。沒想到她在下面昏昏沈沈堅持了五天的時間。有時候上面下雨滴下幾滴水，她就舔進去，有時候餓得不行，就吃些落下來的塵土，上面有人走過的時候她就大喊，可是外面根本聽不到下面的聲音，而且沒有機械，手工根本沒有辦法挖開屋頂。壹直到解放軍來了才把蓋在上面的瓦礫清理開，把她救了出來。解放軍拿給她半個西瓜，連吞帶咽壹下子就吃光了，根本沒有象電視上老演的哪個開灤礦工得救後激動地喊著感謝***產黨感謝毛主席的話，光顧了吃了。可見來自農村的人就是覺悟低呀！要著現在肯定是系列新聞報道的主角，壹夕成名了。後來她又籍籍無名地活了十幾年，於上個世紀末的某壹天在邯鄲去世了。不知道這次她對當初被埋在下面五天五夜的經歷是怎麽回顧的。
時間慢慢流逝了，地震已經過去多年。但是每年的7月份，夏夜的街頭上都會燃起幽幽的火苗，焚化紙錢給死去的人們。只有死亡才是幹凈的，才是壹了百了，活著的人照舊要忍受著世事無奈，對於罪惡和醜行也洞若觀火，尤其到了7月28日的晚上，街頭壹定都是星星點點，或許是24萬人裏終究有相當數量的冤魂。他們無法放下心頭的遺憾，解開心結，於是就這麽年復壹年地遊蕩著，逡巡著，不知所從，不知所終。
都說唐山地震跟開灤挖煤沒有關系，可是如果真的沒有關系，為什麽震後大面積地出現了坍塌沈陷的現象？為什麽在老區都在逐漸地撤離住戶變成無人居住的所在？沒有人禍就沒有天災，只可惜那時候我們不懂，或者說沒有人讓我們懂。就象在九月九日唐山人依舊哭得傷悲壹樣，雖然背後有人嘀咕我們不要國際援助究竟對不對，但是對毛主席的崇敬照舊讓我們失去了懷疑的能力，如同盲從的羊群。
夠了，該逃離噩夢了。
記得1986年，也就是地震十周年的時候，解放軍作家錢鋼寫了壹本報告文學《唐山大地震》，報告文學是哪個時候最流行的體裁，當時很煽動了壹番公眾的情緒，不過仔細研讀起來，裏面還是漏洞百出。主要的問題就是單純從正面考量了地震時期人們身上閃現出來的光澤，可是當事人都知道很多東西是宣傳的，是虛假的。而隱藏在背後的沈重故事卻從來沒有人說起過，即使多少本土的作家對此也始終是諱莫如深。在這裏，如同壹個黑箱，讓妳看不到任何可疑的地方，只有想知道的人才會隱約地知道，裏面應該還有另壹種故事。
大學的時候，我經常站在月亮灑滿的校園裏，望著月光下的圖書館遺跡是那樣的醜陋，被巨力扭曲的鋼筋和結構如此地猙獰，而堅厚無比的墻體在自然的偉力下顯得如此孱弱，如此不堪壹擊。其實我們人類也根本不如想象上去的那樣堅強，那樣美麗，很多醜惡都是隱蔽在人心的深處，沒有機會顯露出來，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