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到塔裏木河之前，腦海裏總是?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畫面。
真見到塔裏木河的時候，內心還是很激動的。因為她與我意想中的模樣有大區別：作為中國最大的內陸河，原以為它應該是激流滾滾、大浪彌天的，沒想到卻流得那麽平靜、那麽舒緩、那麽從容，遠遠望去，滿目青碧，壹如睡在夢之中。? 漢皇重色思傾國， 禦宇多年求不得。 楊家有女初長成， 養在深閨人未識。天生麗質難自棄， 壹朝選在君王側。回眸壹笑百媚生， 六宮粉黛無顏色。?也許用她來比喻塔裏河不是那麽貼切，但是她們的底蘊是壹樣的。
塔裏木油田的人對我說，塔裏木河雖然壯闊，有吞吐山河的氣勢，卻最終沒有流入大海，而是流在歲月深處，消失在蒼茫戈壁、漫漫大漠之中。所以，塔裏木河，在大美之下，是悲壯的底色。
告別了塔裏木河，進入沙漠腹地。沙漠公路的兩旁，是不斷現身的胡楊。初冬時節，胡楊斑斕，閃閃爍爍如火。塔裏木人說，如果沒有胡楊的防風固沙，沙漠公路這條人類的通途就會湮沒中斷，廣袤沙漠就會真的成了死亡之海。胡楊的品格是在焦渴之地，千年不死，死了，千年不倒，倒了千年不朽，即便是死了，也會最終變成石油，堪可謂沙漠聖徒。然而，在她剛直堅守的風骨之下，也有她靈動與變異的壹面，她是壹種變葉樹木?5年以下，葉細如柳;5到15年間，細葉與圓葉混雜;15年以上，就滿樹的?圓?了，成為名副其實的楊。之所以這樣，是胡楊適應環境，懂得順生?幼株根淺，對抗幹旱，芽葉自然要收斂，以減少水汽蒸發;到了樹大根深，自然要張揚，以豎起意誌之旗。其變異的背後，是頑強地矗立於沙漠戈壁，以履行自己與生俱來的使命?抗風沙，保綠洲。對照胡楊，我不禁想到了?筆鋒常帶感情?的梁啟超。人們常詬病他壹生善變，讀了解璽璋先生的《梁啟超傳》，始知道，他之變，是與時俱進，順應潮流，在復雜情勢下，更好地進行民族啟蒙的政治智謀，變的皮相之下，恒定不變的，是愛國、愛民的曠世情懷。由胡楊到梁啟超，我不由得聯想到，自然的偉大與人的偉大，其實是相通的，只要襟抱縈懷，外在的曲直與隱現，是不重要的。
沙漠公路兩畔，除了胡楊耀眼之外，還有壹種誘人駐足的風景?夫妻井。沙漠裏的綠植，需要滋潤，自然要有井。戈壁闊遠，交通艱難，杳無人煙，井近乎與人際絕緣。然而也需要打理，就建造了幾間小屋，住進了壹對夫妻。我們看到的，是輪臺中部的壹口夫妻井。駐守的是壹對中年夫妻，女矮胖，男精瘦，見人群來到，他們只是乜乜地笑，久也不收斂，疑似凝固在臉上。詫異地問陪同的塔裏木油田黨委辦公室的同誌，他說，這是久處孤獨的生理反應，他們已經不會笑了。竈間只有壹堆土豆和半口袋芥藍(北方稱蔓菁)，系易儲存的菜種。因為與城鎮遠隔，新鮮蔬菜的輸入，難似夢境，所以他們的飲食很單調，所以他們的面色青灰，類似腳下的浮沙。壹只小狗在人群中逡巡，任妳逗弄與撫摸，因為久不見人，就不怕人。問夫妻的生活起居，他們笑而不答，只是壹徑地介紹抽水、輸水、噴灌、滴灌的過程。看到人們對他們的工作生出興趣，青灰的臉上悄然洇出薄薄的壹層紅暈，竟至指著不遠處的那片胡楊林興奮地說，這胡楊林和方圓百裏的沙漠植物，都跟這口井有關。我感到，他們其實是想說，這壹切都與他們的寂寞堅守有關，但長久沈默的狀態，使他們羞於說出自己的貢獻。我不禁怦然心動，覺得胡楊林在陽光下的無聲爛漫，正是他們愛情的顏色。望著他們臉上的皺紋，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宋代李綱泳病牛的詩：耕犁千畝實千箱，力盡筋疲誰復傷。但得眾生皆得飽，不辭羸病臥殘陽。
驅車數百裏，我們到了塔中油田作業區。這裏的油田產量，如果以傳統的生產流程計算，需要上千個石油工人。而在現代化的開采條件下，偌大個油田卻只有7個人，所以，他們的貢獻是大的。這7個人，都是80後的年輕人，來自全國的8個省份，都是重點石油院校畢業的高材生。他們都有機會留在北京總部、或科研單位、或幾大油田的管理機關，但他們都自願地來到采油壹線。問他們緣由，他們都很樸實地回答道，本來學的就是石油，遠離油井就荒廢了。跟他們深入座談，知道他們都有成就壹番事業的追求與襟懷，向上的信念，使他們自覺地遠離虛榮與享受?虛榮迷眼，享受墮誌，最終會壹事無成。只有到了采油壹線，才知底細，才知痛癢，才知盈缺，才知學問運用的方向，才知好鋼鏈接的焊點。也因為此，他們奉獻著石油開采，也成就著個人成才?他們幾乎每個人都有發明專利，有的還擁有兩項、三項、數項。當我動情地送上真心的贊美並致以由衷的謝意之時，他們羞澀地低頭，並連連說道，要謝就謝腳下的石油?只有地火沖騰，才有青春激情。小小年紀，居然有遠大的生命情懷，直讓我感到，壹如穗實者低垂，虛空者反而昂首，索取者往往患得患失、恨世道不公，奉獻者反而內心盈滿、懂得感恩。我說，妳們想過沒有，人間往往是鞭打快驢，能者多勞，妳們越是有作為，油田越是離不開妳們，妳們很可能壹輩子都會生活在這片寂寞的土地，永遠與市井、時尚、現代生活絕緣，妳們會不會後悔?他們說，只有荒涼的沙漠，沒有荒涼的人生，這是塔裏木石油人的信念，妳看見塔裏木河了沒有，她壹輩子也沒有流出戈壁大漠，但總是溫情澆灌，沒有壹絲憂戚之色，她告訴了我們，什麽叫品格，什麽叫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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