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獨自住在巴黎,每天在索爾本和實驗室遇見青年男子,她已經這樣決定了。她的夢想縈繞在她心頭,貧苦折磨著她,大量的工作使她過度勞累;她不知道閑暇和閑暇的危險。而她的自尊心和羞怯保護著她,此外還有她的懷疑:自從Z 先生家不願意要她做兒媳婦,她就以為沒有嫁妝的女子不能得到男子的忠誠和溫情。這些美好的理論和痛心的回憶,使她意誌堅強,使她堅持要保持獨立。壹個有天才的波蘭女子過著枯燥的生活,與人世隔絕,把自己留給工作,這並不可驚;但是,壹個法國人,壹個有天才的學者,竟會為這個波蘭女子留下自己,不知不覺地在等著她,那就實在令人驚異了。神奇得很,瑪麗還在諾佛立普基路的住房裏,夢想要到索爾本來求學的時候,比埃爾?居裏已經在索爾本作出了幾項物理學的重要發現,而由索爾本回到家裏之後,竟在日記裏寫了這樣幾行傷感的話:“?為生活而熱愛生命,婦女遠遠超過我們,所以有天才的婦女很少。因此,當我們受某種神秘的愛所驅使,要走上某種反自然的途徑時,當我們要把全部思想用於某種工作,遠離我們所接觸的人類時,我們就必須與婦女戰鬥。母親最希望保有她對兒子的愛,即使他長成壹個呆子,她也不顧;情婦要完全占有她的情人,覺得為壹小時的戀愛而犧牲世界上最好的天才,也是壹件當然的事。在這種戰鬥中,我們差不多永遠不是她們的對手,因為婦女們有很好的於她們有利的理由:她們說是為了生命,為了天性,要試著把我們引回去。”
幾年過去了,比埃爾?居裏壹直把身心都獻給科學研究,他沒有娶任何不值壹顧的或漂亮的女子;他已經35歲,他誰也不愛。
他翻弄著他那擱了許久的日記,重讀舊日所寫的話,字跡已經褪色了,其中幾個小小的字,充滿了惋惜和莫名的憂傷,引起他的註意:“?有天才的婦女很少。”“我走進去的時候,比埃爾?居裏正站在壹扇對著陽臺的落地窗前。雖然那時候他已經35歲,我卻覺得他很年輕;他那富於表情的炯炯目光和他那頎長身材的灑脫風度,給了我很深的印象。而他那略顯遲緩而且審慎的言談,他的質樸,他那既莊重而又活潑的微笑,引人信任。我們開始談話,不久就很投緣;談話的題目是壹些科學問題,我樂於征詢他對這些問題的意見。”這是瑪麗後來用單純而且略帶羞澀的語句,描寫他們在1894年年初第壹次會面的情形。
事情起於壹個波蘭人。他叫科瓦爾斯基先生,福利堡大學的物理教授,同他的妻子旅居法國,瑪麗以前在斯茨初基同這位夫人相識。這是他們的密月旅行,也是科學旅行。科瓦爾斯基先生在巴黎舉行幾次講座,並且參加物理學會的集會。他壹到巴黎就打電話叫瑪麗,並且友善地詢問她的近況如何。這個女學生對他訴說她目前的憂慮,全國工業促進協會約請她研究各種鋼鐵的磁性。她已經在李普曼教授的實驗室裏開始研究;但是她必須分析各種礦物,並且收集各種金屬的樣品。這要用壹種復雜的設備,而那個實驗室已經太滿,容不下她的設備。瑪麗不知道怎麽辦,不知道在哪裏做她的試驗。
約瑟夫?科瓦爾斯基考慮了壹會,對她說 :“我有壹個主意,我認識壹個很有才能的學者,他在婁蒙路理化學校工作,也許他那裏能有壹間供他支配的房間。無論如何,他至少可以給妳出個主意。妳明天晚上晚餐後到我們家裏來喝茶。我請這個年青人來,妳也許知道他的名字,他叫比埃爾?居裏。”
這是平靜的壹晚。在那對青年夫婦的安靜寓所裏,立刻有壹種好感,使這個法國物理學家和這個波蘭女物理學家彼此接近。
比埃爾?居裏有壹種很特殊的魅力,這種力量來自他的莊嚴和溫雅的灑脫風度。他的身材頗高,衣服剪裁得肥大,不甚入時,穿在身上寬大了些,可是顯得很合適,無疑地,他頗有天然的優雅。他的手很長,很敏感。他那粗硬的胡須使他端正而且很少變化的臉顯得長壹點;他的臉很好看,因為他的眼睛很溫和,眼神深沈、鎮靜,不滯於物,真是無可比擬。雖然這個人總是沈默寡言,從來不高聲說話,卻不能不使人註意到他所表現的才智和個性。在卓越的智力並不總是與道德價值結合在壹起的文明中,比埃爾?居裏差不多是唯壹的表現人性的典範,他既是壹個有能力的人,又是壹個高尚的人。
他們的談話起初很空泛,不久就成了比埃爾?居裏和瑪麗?斯可羅多夫斯基兩個人之間的科學對話。
瑪麗尊敬地問比埃爾壹些問題,聽取他的意見;他也敘述他的計劃,描述那使他驚奇的結晶學的現象,他此刻正在探索它的規律。這個物理學家想到,用術語和復雜公式對壹個女子談自己喜歡的工作,而看見這個可愛的青年女子興奮起來,能夠了解,甚至於還正確、敏銳地討論某些細節,這是何等稀奇?這是何等快樂啊!
他看瑪麗的頭發,看她那飽滿的前額,看她那為實驗室中的各種酸和家務工作而受到損傷的手;她的嫻雅使她迷惑,而毫不裝模作樣使她更顯動人。他記起主人請他來和這個青年女子見面的時候,對他說過壹些關於她的事 :“她在上火車到巴黎來之前工作了好幾年,她沒有錢,她獨自在壹個頂樓住著?”
他問斯可羅多夫斯基小姐 :“妳將永遠住在法國麽?”自己也不大明白為什麽會這樣問。
瑪麗的臉上罩上了壹層陰影,用她那悅耳的聲音回答說:“當然不。今夏我若能考上學位,就回華沙。我願意在秋天回來,但是不知道能不能夠。將來我要在波蘭當教師,設法使自己有點用處。波蘭人沒有權利
拋棄自己的祖國。”
科瓦爾斯基夫婦加入談話,話鋒就轉向俄國壓迫所造成的痛苦情況。這三個離鄉背井的人追懷故土,交換他們的親朋的消息。比埃爾?居裏驚訝地聽著瑪麗談她的愛國責任,不知所以地覺得不滿意。
他是個壹心只想物理學的物理學家,他想象不出這個具有特殊天賦的青年女子,怎麽會想到科學以外的事;而她的前途計劃,怎麽會是要用她的力量去抵抗沙皇政府。
他願意再和她見面。
他是壹個有天才的法國學者,雖然在國內幾乎默默無聞,但是已經深為國外同行所推重。1859年5月15日他生在巴黎的居維埃路,他是歐仁?居裏大夫的次子,祖父也是醫生。這壹家原籍阿爾薩西亞,是新教徒,原是不大的資產階級人家,傳過幾代之後,成為知識分子和學者。比埃爾的父親為了生活不得不行醫,但是他極熱心科學研究,做過巴黎博物館實驗室裏的助手,而且寫過壹些關於結核接種的著作。
比埃爾?居裏16歲就是理科業士,18歲是理科學士,19歲就被任命為巴黎大學理學院德山教授的助手,壹直當了5年。他和他的哥哥雅克壹起做研究工作, 雅克也是壹個學士 ,也在索爾本當助手;不久這兩個青年物理學家就宣布發現壹種重要的現象“壓電效應”, 而且他們的實驗工作使他們發明了壹種有許多用處的新儀器,叫做壓電石英靜電計,能把微量的電流,精確地測出來。
幾個月過去了,隨著彼此的尊崇、欽慕和信任的增長,友誼增加了,親密的程度加深了。比埃爾?居裏已經成為這個極聰明、極穎悟的波蘭女子的俘虜,他服從她,聽從她的勸告,不久就被她鞭策和激勵得擺脫了自己的懶散,寫出了有關磁性的著作,並且交出了壹篇極好的博士論文。
瑪麗相信自己是自由的,她似乎無意聽這個學者不敢說出來的決定性的話。
有壹晚,他們又聚會在佛揚替納路的屋子裏,這也許是第十次了。那時正在6月中,將近黃昏時候,天氣很好。桌子上,在瑪麗預備不久應考用的數學書籍旁邊,有壹瓶白雛菊花,這是比埃爾和瑪麗壹起出去散步時采回來的。
比埃爾又有幾次談到將來,他請求瑪麗作他的妻子,但是這壹步卻不利。嫁給壹個法國人,永遠離開自己的家,放棄愛國活動,拋棄波蘭,在斯可羅多夫斯基小姐看來,這簡直是壹種可怕的叛國行為。她不能這樣做,也不應該這樣做!她已經出色地通過了考試,現在應該回華沙,至少去過夏天,也許永遠不再離開。她答應與這個青年學者保持友誼——這已經不能使他滿意了,此外沒有許下他什麽,讓他失望著,她上了火車。
他的心隨著她走,他願意到瑞士去會她,因為她的父親到瑞士去接她,要同她壹起在那裏過幾個星期;或者是到波蘭——他嫉妒的波蘭去會她,然而這辦不到?
於是他由遠處繼續寫信請求她。在夏天幾個月裏,無論瑪麗在什麽地方——在克瑞塔茲、勒姆堡、克拉科夫、華沙總有壹些字跡很拙而且很孩子氣的信,寫在便宜的信紙上,發信地址是理化學校,送到她那裏去,試著說服她,引她回法國,告訴她比埃爾?居裏在等她。
10月了,比埃爾?居裏心裏滿懷幸福;瑪麗已如約回到巴黎。人們在索爾本的課堂和李普曼的實驗室裏又看見了她。不過這壹年,她相信是她在法國的最後壹年——她不再住在拉丁區了。布羅妮雅在沙透敦路39號開設了壹個診所,給瑪麗壹間與診病室接連的房子。因為德盧斯基壹家住在拉維壘特路,布羅妮雅只白天到這裏來,瑪麗可以安靜地工作。
在這所陰暗而且有點郁悶的住房裏,比埃爾重復提出他那柔情脈脈的要求,他的倔強並不下於瑪麗,只是方式不同!他和他的未來的妻子有同樣的信念,只是更加完整,更加純潔,毫無混雜成分。科學是他的唯壹目標。他把感情的活動與思想上的主要願望融合壹起,所以他愛的經歷是奇特的,幾乎令人難以置信。這位學者傾心瑪麗是受到愛情的驅使,同時也是出於更加高尚的需要。
瑪麗對布羅妮雅談到她的遲疑,談到比埃爾對她提出的自己移居國外的建議。她覺得沒有接受這種犧牲的權利,但是比埃爾竟會有這種念頭,使她大為不安。
比埃爾知道這個青年女子對德盧斯基說到他了,就試圖從這方面發動新的攻勢,他遇見過布羅妮雅幾次,就自己去找她,爭取到了布羅妮雅的全面支持;他請她和瑪麗到梭鎮他的父母家裏去。居裏大夫的夫人把布羅妮雅引到壹旁,用懇切動人的語調請她在她的妹妹跟前出力成全。
還須再過十個月,這個固執的波蘭女子才肯答應和他結婚。
瑪麗寫信給她的朋友卡霽雅,把自己的重大決定告訴她:“等妳收到這封信的時候,妳的瑪妮雅已改姓了。我將與去年我在華沙對妳談到的那個人結婚,從此不得不永居巴黎,我覺得很難過,但是有什麽辦法呢?命運註定我們彼此很深地依戀著,註定我們不能分開?。”
比埃爾到瑪麗的住所去接她。她們須在盧森堡車站乘車到梭鎮,他們的父母都在那裏等他們。他們在燦爛的陽光之下,坐在公***馬車的頂層上,走過聖米雪爾大道。
走過索爾本的時候,在大學理學院門口,瑪麗把她的伴侶的胳膊握得更緊壹點,且看到他的眼神是那麽明亮,那麽平靜。
比埃爾和瑪麗的***同生活,在開始的日子裏是很別致的?他們騎著有名的自行車,在法蘭西島區的路上漫遊;用載物架上的皮帶緊緊捆了幾件衣服,因為那壹夏多雨還不得不買兩件膠布長鬥篷。他們坐在樹林中空地的苔蘚上,吃壹點面包、幹酪、梨、櫻桃當作午餐。每晚隨便到壹個陌生的客店裏去投宿,在那裏他們能喝很濃的熱湯。他們獨處於田野之夜的虛假的沈寂中,時常有遠處的犬吠、鳥的低鳴、貓的狂叫和地板的引人註意的吱嘎聲沖破這種沈寂。
他們想探查叢林或巖石時,就暫時中止自行車旅行,而去散壹次步。比埃爾極愛鄉村,毫無疑問,他的天才需要這種安靜的長久散步,散步的平均節奏有利於他進行思考。
1895年夏天的幾次旅遊 —— “新婚旅遊”,比他以前的旅遊更甜蜜,愛情增加了這些旅遊的美麗,並且加強了它們的樂趣。這壹對夫婦只花幾法郎付村裏的房錢,踩幾千下自行車的腳蹬,就可以過幾天幾夜的神仙生活,就可以享受只有兩個人在壹起的寧靜的快樂。